琼岛蛰居,除了享受椰风蕉雨、碧海蓝天之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到岛内各地去走走。文昌一直是我向往的目的地之一。因为她是海南岛最早被划入中国版图的地方,其地名亦契合文昌星之意,对以文糊口的我辈颇具吸引力;特别是文昌还有一个必去之处——宋氏祖居。
一个细雨蒙蒙的上午,我乘上了海口到文昌的旅游大巴。第一站就是宋氏祖居。原来以为距文昌很近,结果两个小时后才到,因为祖居位于文昌市下属的昌洒镇古路园村,距文昌还有约30公里,而且交通不是很便捷,全都是乡间小路。
宋氏祖居建造于清嘉庆年间,采用的是砖木结构,坐西南向东北,二进格局,由两间正屋、两间横屋、两间门楼和院墙组成,是当地传统的农家住宅。这里是典型的琼岛农村,椰树、榕树等热带植物生长茂盛,郁郁葱葱。但我想,一个半世纪前,这里应该是典型的穷乡僻壤。
我们按照导示牌的指引,首先从后门进入,来到祖居的主人宋嘉树——中国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宋氏六兄妹的父亲——出生的房间。进入堂屋,再入侧门便是。房间的陈设非常简陋,一张粗糙的、海南农村最常见的木床、一个盥洗木盆和一个低矮的小木厨,靠左侧的墙上开了一个洞,里面放着一盏油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就在这个房间的这张木床上,曾经出生了一位在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父亲。
宋嘉树(号耀如),原名韩教准,生于1864年,逝于1918年。在他12岁那年,由于家境贫寒,父亲把他送给宋姓人家做了养子。他的养父是谁?一些记载自相矛盾,说是他的舅舅,但又说是与养父没有血缘关系;近年来研究者得出结论,养父是他族人宋姓婶母的弟弟(故为宋姓),在中国传统的排辈中可以称舅舅,但没有血缘关系。
一个名叫韩教准的孩童在这里生活了12年。我们一行人想找到他童年时的照片,但没有。堂屋的墙上倒是有一张照片,但那是成年后宋嘉树的照片,西装领带,飒爽英姿,目光炯炯而又带着几分腼腆。凝望着墙上宋嘉树的照片,我在想,养父为什么给养子取这个名字?他一定读过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他一定希望小嘉树能做一个胸怀大志又光宗耀祖的人,所以为他加号耀如。
在离开家乡的红土椰林、去往新大陆的邮轮上,12岁的韩教准(宋嘉树)想了些什么,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但是,宋嘉树今后40多年的岁月,却真正的契合了中国近代的历史进程:几乎和宋嘉树漂洋过海去美国的同时,清廷派往美国的留美幼童也启程了,但9年后,120名留美幼童突然被清廷“遣送回国”,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被西化了,这是专制政府不能容忍的。几乎又是同时,宋嘉树在美国完成了神学院的学业,同时也继承了
养父的一笔遗产后回到了中国。就这样,官派的留学生被迫中断学业,前途未卜;个人远渡重洋学成后则自主选择,踌躇满志。历史,有时候很吊诡,但仔细想来,自有其规律。
回到中国后,宋嘉树的职业是传教士并在教会学校任教,后又投身实业,定居上海。上海,19世纪40年代开埠以来一直是洋人的天下,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但是,它也是中国民主先贤们的风云际会之地,正是在这里,风华正茂的宋嘉树成为一名革命者。
参观了宋嘉树出生的房间,又参观了他父、祖辈使用过的物品,有种地用的犁和耙,有挑水用的担和桶,还有做饭用的锅和灶等。祖居后面是韩家祖先墓地,附近还开辟椰子纪念园、宋庆龄陈列馆等。最后,我们来到了故居的院门前,许多人在这里拍照留念,我也想拍一张。在等待拍照时,我又回看了一下这个农家小院,我想,宋氏祖居的主角是宋嘉树,今天我们来到这里,从祖居走出去的宋嘉树留给了我们哪些思考呢?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两个词:眼界和眼力。
正是有眼界有眼力,发达后的宋嘉树回国后没有到家乡置产业,即购房买地。据当地人介绍,由于年久失修,宋氏祖居在嘉树1918年去世后就逐渐破败了,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最终毁于台风,现在这个祖居,是根据原样复建的。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衣锦还乡是多数人的首选,“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宋嘉树如果在家乡置办产业,虽然不敢说就是文昌版的南霸天,但起码也是富甲一方。可是他连家乡的祖居都没有修缮,更不用说大兴土木建造新居。却选择了在中国最先进的地区搞教育和办实业。
正是有眼界有眼力,他选择了倪桂珍作为终身伴侣。从祖居墙上挂的照片来看,倪桂珍浑身上下透着中国大家闺秀的雍容华贵,但这还不是全部,她是中国最早学习西方的明代大科学家徐光启的后人。史载,倪桂珍是天足,从小就会弹钢琴,那个时代,这样的女性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这就不难解释,宋家六个子女都受过新式教育,成年后都成就了一番事业,其中宋氏三姐妹成为近代以来中国杰出的女性。
正是有眼界有眼力,他结识了名不见经传的孙文,并立即引为同道。在以后的岁月里,孙文作为一名“叛乱者”而被清廷缉捕、不得不经常亡命海外,而且经常又身无分文。自从加入孙文领导的兴中会以后,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投入到推翻专制统治的行列,并捐献大量资金支持革命工作,有资料记载,宋嘉树对革命党人的捐助达几十万两白银。民间传说宋嘉树尽管不同意22岁的庆龄嫁给49岁的孙文,但看到木已成舟之后,还是照样襄助孙文的革命事业。这种为了崇高的理想而不考虑自身的眼界和胸怀,几人能有?所以,中山先生在评价宋嘉树时,说他是“革命的隐君子。”
是啊,辛亥革命,无数志士仁人为推翻专制王朝抛头颅洒热血,天地同钦,青史留名。别的不说,仅辛亥春季的黄花岗起义,革命党人的精英与清廷殊死一搏,牺牲惨重,被孙文称之为“惊
天地,泣鬼神”。今天,矗立在广州的七十二烈士墓为我们昭示着这一切。可是,有谁知道,革命党人黄兴、林觉民、喻培伦等人向广东总督府冲锋时用的毛瑟枪、手雷,有很多是宋嘉树出资购买的。“隐君子”,多么崇高的评价啊。
所以有人说,眼界,体现的是他见识的宽度,广阔而博大;眼力,体现的是他见识的深度,锐利而深邃。正是这宽度和深度,成就了他所达到的高度。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了院门外面。一位老者在一旁问我:“依你看,宋氏祖居的风水怎么样?”风水?我既没有学过堪舆学,对民间风水先生的瞎忽悠也不感兴趣,这真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不由得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啊,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某家如果出了大人物或大富大贵,一定是他家的祖宅风水好。如果真要讲风水,宋氏祖居算不上“宝地”,更没有什么“旺相”。从地势地形上看,既不是卦象大吉,也不是背山面水,甚至连最基本的坐北朝南都不是。
其实,什么是风水?宋嘉树以其在美国生活了多年的经历,知晓了人类先进的政治文明和科技文明,回国后,终其一生为能够在自己的祖国实现这样的文明而不遗余力,这样的眼界和眼力就是最大的风水啊。孙文有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还有什么比顺世界潮流而动、自己的国家走向民主富强而更大的风水呢?
院门外的一侧,开辟了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宋嘉树的汉白玉雕像。刚到时,想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但见到一位员工登在一架梯子上,正在很认真地擦拭雕像,因而不想打扰他,心想等参观结束再拍吧。没想到,待我们回到雕像前,那位员工还在擦拭。本来,海南的空气湿润清新,即使不擦,雕像也不会蒙尘。但这位员工已经擦了近一个小时了,还在细心地擦拭着,连衣服的每一个褶皱都不放过。据称,这里的员工基本上都是近处的韩家同乡。同行的旅伴对我说,让他停一下闪开我们拍照吧。我什么也没说,摇摇头,默默地收起了相机。一个晚辈同乡,把他对乡贤的崇敬都凝聚在了那一丝不苟地擦拭中,我们这些匆匆而来的游客有什么理由打扰他呢?
参观完宋氏祖居,下一个景点是文昌卫星发射中心。未来十几年,中国的探月及火星探测的飞船都将从这里发射。因是军事要地,只可远观,不能靠近,我们一行人在距发射中心几公里的公路上看到了高七八十米的发射塔。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想起了刚刚离开的宋氏祖居那几间低矮的民居。现代化的卫星发射中心,简陋的宋氏祖居,这样两个相隔近一个多世纪、似乎没有什么共同点的事物在同一个地点进行着隔空对话,是历史的巧合吗?我们应该对此做怎样的诠释?
我们的国家,制造利器,铸剑干城,护佑黎民,威慑八方,是为必需。然而,作为一个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国家,有宋嘉树这样在一个多世纪前就把“民有、民享、民治”民主思想奉为圭臬并为之奋斗一生的富人,同样是国家之宝、民族之幸啊。
这样想着,不由得又默诵起屈原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